熟识潘家铮其人,是在他的著作里。他的《春梦秋云录》,我是最早的读者之一。
真正认识潘家铮先生是在三峡工地。2002年3月,他作为国务院三峡工程质量检查组专家,因大坝裂缝问题接受我的专访。为正视听,潘先生专为《中国三峡建设》杂志撰写了“世界上沒有无裂缝的水坝”的文章。
如今,我的案头仍存有潘先生1999年以来参与三峡质检活动的讲话稿。凝视它,感觉潘先生就坐在自己身边;捧读它,感觉潘先生情系三峡,是在用一颗不老的心与三峡建设者真诚交流。
实实在在,潘先生用他的言行,实现着他在三峡工程论证工作结束时许下的诺言:“愿为三峡献残生”。
2012年7月13日,85岁的潘家铮先生带着现实与科幻之梦想,驾鹤“走”了。中国水利界痛失一位大师级栋梁,小我痛失一位崇敬的“忘年交”。
逝者已矣——谨以此文悼念两院院士潘家铮先生。
——作者题记
认识升华:从“反对者”到“主上派”
潘家铮,本来做梦当作家,却成了水电专家。他自称这是“阴错阳差”,坦言“文学是我的初恋!”读过他的传记《春梦秋云录》的人,对他的人品文才当有所了解。
潘家铮说,“我走上水电道路纯系‘历史的误会’”。自已与水电是:“先结婚、后恋爱”。
全国政协原副主席、水电部原部长、中国工程院院士钱正英是这样评价潘家铮的:“在水利电力界的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中,他是最年轻的,也是唯一的完全在国内学习成长的。他是新中国水电人才成长的缩影,他的经历很不寻常,却有历史的必然性。”
浙江绍兴人潘家铮,1950年毕业于浙江大学。1980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学部委员),1984年国家颁给他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证书,1989年被授予国家设计大师称号,1994年被选为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并被选为中国工程院副院长,成为我国少数拥有双院士称号的专家之一。
作为三峡工程论证领导小组副组长兼技术总负责人,潘先生的自述颇有情趣。他说:1986年以前,“我一直没有涉及三峡工程的争论”。“有人说我是主张上三峡工程的积极分子,这其实是误解。”因为“50年代我是个起码的工程师,这种大事没有我置喙的份。当然我那时是反对修这种不切实际的工程的,以后虽偶也接触一下三峡工程,我都不是主角,而且总是觉得要实现这个梦想为期尚远。到1985年,我还对三峡的移民和泥沙两个问题忧心忡忡。但从‘重新论证’开始,我也被卷了进去,而且愈认真研究,愈觉得这个伟大工程对中国来讲是不可少的,顾虑可以消除,建设条件日趋成熟。当然,这样颇有‘变节’和‘迎合’之嫌,我也顾不得许多。我只想说:无论是赞成快上或主张缓建三峡的人,最终目标都是一致的,而三峡工程总有一天将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出现。”
潘先生说他主张三峡工程尽快上马,是基于下列认识:一是较好地了解了三峡工程的真正作用、效益以及对国家经济发展的影响;二是研习了几十年来无数专家、中央部委、地方政府的劳动成果,勘探、试验、研究、设计、计算、调查……一份份的报告,真达到汗牛充栋的程度。通过研习,确认其数据科学,问题能够解决。三是凭葛洲坝的建设成就和巨大效益,确信三峡工程技术上已无不可克服的障碍。四是坚信经过几十年的建设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成就,我们的综合国力和经济实力可以承建三峡大坝。
潘先生深情地说:“如果三峡工程需要有人献生,我将毫不犹豫地首先报名。我愿意将自己的身躯永运铸在三峡大坝之中,让我的灵魂在晨曦暮霭之中,听那水轮发电机的歌唱,迎接那万吨船队的来往,直到千秋万载……”
三峡工程重新论证工作结束后,潘家铮发表了“三峡工程论证始末”长文,他坚信:“三峡工程,绝非是一个梦想,而是可以实现的现实。三峡工程,这个中国的国宝,世界水利建设史上的奇迹和明珠,终将会由中国人民摘取到手的。让我们满怀信心地为完成这一伟大事业而奋斗吧!”
建设三峡: 谏言献策不遗余力
捧读潘家铮先生以国务院三峡工程质量专家组副组长、组长身份留在三峡工地的一系列言论,感觉他思维活跃,话语幽默,少有官话套话。抓问题一针见血,摆困难实事求是,提建议语重心长。或许是责任与使命使然,潘家铮留给三峡的质检文献,可视为三峡工程乃至中国水电史的宝贵财富。
1999年12月8日,潘先生“苦口婆心”提出两个建议:“一是这次剖析的一些事故缺陷,属于“常见病”、“多发病”性质,对“常见病”、“多发病”这一提法我过去是赞同的,现在有些变化。我同意一些同志的意见,这样提有副作用,似乎毛病不重问题不大。事实上,如“常见病”不断常见,“多发病”永远多发,性质会变,小病变大病,炎症变癌症,所以建议改称“顽症”。就是不下大决心、不花大工夫治不好的病,可以起警示作用。
“二是在分析事故原因时,不把客观条件作为理由。例如混凝土表面开裂,不要说主要原因是寒潮袭击、气温骤降。寒潮年年要来人人都知,我们的温控防裂措施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怎能作为发生问题的原因呢?同样,船闸北输水洞进口段衬砌施工缝漏水,不能把地下水丰富作为理由之一。地质情况是客观存在,挖不挖隧洞,地下水都是丰富的。工程师和技术部门的责任就是认识客观,找出问题,采取措施,保证质量。如果我们在分析事故原因时,着重在主观上找问题,更有利于今后改进。”
对于责任事故处罚,潘家铮先生亦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许多单位对质量缺陷或事故的责任人采取罚款、内部下岗或调离三峡的做法。这是各单位为严肃纪律采取的措施,无可非议。但我仍然认为,人需要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有时反面经验更为重要。因此,建议尽量采用记入档案、“留职察看”的方式。往往有“切肤之痛”的人能在以后的工作中创造出更好的成绩来。”
胸有成竹:面对责难排众议
2002年春,三峡大坝因混凝土浇筑施工出现裂缝问题,被媒体妙得沸沸扬扬。面对媒体追问,潘家铮以水电专家身份挺身而出,坦陈自己的观点。他郑重地说:“我的看法是,三峡工程总体质量是良好的,甚至是相当好的。与国内其它工程相比已经很好了,与国外的工程相比也不逊色。这么大的工程,这么高的浇筑强度,这么紧张的工期,不可避免会出现一些质量缺陷,这并不奇怪。问题是看所出现的质量缺陷的性质。最近讨论的热点是三峡工程泄洪坝段上游坝面裂缝问题,其性质是表面的、浅层的裂缝。发生裂缝不是好事,但裂缝有不同性质:有贯穿性的裂缝,把大坝分成两个部分,这是不允许的,影响也非常大;也有表面性质的裂缝,世界上任何一座大坝出现些表面裂缝都是正常的。三峡大坝的裂缝是属于第二类的。”
为消除人们心里的疑惑,潘家铮介绍了裂缝处理的措施:“有裂缝毕竟不是好事,我们采取了很细致的检查手段,很严格的处理方案,现在正在进行全面处理。处理的措施,照我个人的看法,非常安全,甚至超过了要求,但三峡工程这么重要,为了加大安全系数,可以把工作做得更充分一点,我也赞成。裂缝经过这样处理以后,对三峡大坝安全绝对没有影响。”
潘家铮郑重指出:“三峡工程正在进行二期工程的一系列阶段验收工作。三峡工程是一个难关一个难关闯过来的,从论证开始,就有反对意见,到中国三峡总公司的成立,每走一步都很艰苦。工程开工建设后,从导流明渠开挖、大江截流、二期围堰施工、大坝高强度混凝土施工、永久船闸高边坡开挖、金结机电安装……走到现在这一步,又到了一个关键时候:二期围堰要破堰进水,这很有意义,表明三峡工程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破堰进水不会有技术难题,重要的是明渠截流、三期碾压混凝土围堰快速施工,这两仗打好了,三峡工程就没有什么大难题了……三峡工程的兴建是在很多人的反对甚至是辱骂中度过的,预期投产后还会有争议,吵上50年。但我相信,历史会作出公正的回答。”
评说质量:给工程历史“断代”
2004年4月9日,潘先生在三峡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第十一次质量检查结束时的讲话,有些出人意料。他结合三峡,对中国工程质量作出了理性分析,殷殷之情溢于言表:“三峡工程施工已进入第13个年头,工程质量和质保体系不断提高和完善,取得重大成就,达到今天的水平来之不易。离竣工还有三四年,我们希望大家能不骄不躁,保持这个荣誉,而且更上一层楼。‘更上一层楼’是个什么意思呢?我曾对我国的质量问题做过一些分析。在旧社会、在建国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我国并未建立严格完整的质量监督体系和各项标准、规范,和国际也不接轨,那时的情况,可以说是处于一种‘人治’状态。我脑中有个很深的印象,上世纪50年代新安江工程开工后,我对工程质量问题忧心忡忡,多次向设计院和总局反映。后来有关领导曾委婉地和工程党委书记提出质量问题,他回答说:‘质量问题以我的党性来保证’,大家就无话可说了。这就是典型的‘人治’。在‘人治’下,也不能说就没有好的质量,好的工程,好的产品。在我国确实有不少人对工作极端负责,自觉地重视质量,有很多动人事迹。另外,也有些企业家把质量和企业信誉联系起来,并不追求短期荣誉或利益。所以各处都有一批老字号和信得过的产品。但是,仅仅依靠这样的方式是保证不了质量的。尤其在短期利益的支配下,个别人的努力、各别企业的信誉,就会淹没在全社会轻视质量的汹涌恶涛中。这样的教训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于是有了第二阶段,可以称为‘法治’,或叫‘依法治质量’:建立科学的质量保障体系,制定完备的标准、规范、措施,实施严格的监理、检查、考评,辅以相应的奖惩。还可以依赖两大有效措施,一是完善市场体制,实行三公竞争,质量不好的产品、企业、个人就自然淘汰出局;二是依靠科技的发展,为提高质量提供有效手段。所有这些,构建了保证质量的环境和机制。这正是三峡工程目前正在实施而且取得实效的制度,也是与国际接轨的科学体系。它比‘人治’科学、有效、可靠得多,我们已取得很好成绩,还要不断巩固、完善。”
“‘法治’是永远需要的,而且要不断完善和稳固化。但‘法治’体制是否已到了最高境界呢?我总觉得还欠缺点儿什么,还存在更高的境界。在‘法治’下,质量依靠‘标准’、‘监督’、‘奖惩’、‘淘汰’来保证,总之是被动的。如能在这个基础上再上升到‘主动’层次,就更加可靠了。姑且称为‘德治’吧。‘德治’的意义是,保证和提高质量,已成为人们的自觉需要,成为社会的公认道德了。低质量,不仅要受罚,要被淘汰,而且将受到全社会的唾弃与不齿。
“许多承建单位在保证质量所采取的措施中,都有培训和教育这一内容,这条很重要。我建议,在培训、教育中除学技术、学规章制度外,也要进行思想方面的教育,把质量与荣誉、诚信、道德、责任联系起来。个人也好,企业也好,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成为一个信得过的人,信得过的企业了。我真诚希望,各承建单位和个人,都能通过参与这一伟大工程的实践抓紧最后几年时间,巩固成绩,再上层楼。在用我们的双手建起第一流的三峡工程时,也建设了我们自己。当人们知道你是参与三峡工程建设的人或企业时,都会马上想到:这是可信的。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成功了。”
2006年5月20日,79岁的潘家铮在三峡大坝全线到顶庆祝会上,面对中外记者欣喜地说:“三峡工程是一座优质工程、安全工程、争气工程!”
10多年建设,潘家铮是参与者、见证者,也是圆梦人。作为水电大师,国务院委派的质检专家,潘家铮有资格对工程作出评价。他说:“今天我们可以宣布:三峡三期工程中所施工的右岸大坝是一座没有裂缝的大坝。三峡建设者们谱写了坝工史上的新篇,创造了建筑史上的奇迹。”
生前在三峡工地的潘家铮院士
本报记者 孙荣刚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