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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潘家铮先生 ——科学品格 文人情怀 君子风范(韩磊)
2012/8/1 9:54:39    新闻来源:中国三峡集团公司网站
作者:韩磊  发表时间:12-08-01 
  

    7月13日下午2点53分,我正在工位上紧张赶写一份文稿,突然收到了潘家铮院士的司机刘洪发来的一条短信,写的是:潘老的伟大人生已于今日十二点零一分定格刘洪哭报。
    面对短信我几乎惊呆了!
    今年春节前夕,我在北京医院最后一次见到潘先生时,正在做化疗的他头发已经掉光了,看上去让人心痛。但让人稍感快慰的是,先生的眼睛依然明亮,思维依然缜密,说话依然条理清晰。“仅仅半年时间,病魔怎么就带走了这个坚强的人呢?!”我在心里默念着,禁不住黯然神伤。
    潘家铮的大名我早就熟悉了,但有幸结识先生却是2007年3月5日的事。那一天,在接连婉拒了两次之后,先生说,他终于被我的“锲而不舍所打动”,于是接受了我的一次专访。
    先生首先是一位大科学家。我与先生的交往,最初感受到的,是他的科学品格,比如严谨、客观、公正……
    采访正式成行的前一周,潘先生的秘书李永立打电话告诉我:潘总说为了采访时节省时间,也为了他能更准确、更深入、更全面地回答我的问题,请我先将自己的采访提纲以电子邮件发给他。这是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先生的严谨——在我们见面之前就已经传递给了我。
    3月5日的采访非常成功。在80分钟的时间里,在先生位于国家电网公司那间并不大的办公室里,他用60分钟回答完了我采访提纲所列的所有问题,又用20分钟时间跟我轻松地聊起了他的业余爱好。聊到了他的科幻小说和诗词创作,还聊到了我们共同感兴趣的一些人物,比如李锐、王选。在整个交谈中,先生思维缜密,表达严谨,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说话舒缓、从容,有一种绅士风度。即便在说到自己的忧虑和愤懑时,也仅仅是紧锁眉头,而从无疾言厉色。我一直生活在北方,感觉江浙一带的话很难懂,也似乎并不好听。但接触先生之后,我发觉他的一口吴侬软语宛如昆曲,实在妩媚动听。
    时隔五年,那天采访的许多内容都已经淡忘了,但有一个问题却至今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我国风电正在大热之时,许多公司都在跑马圈地。在回答我关于对当时发展风电的看法时,先生除了对风电的优点给予充分肯定之外,更多的是表达了对当时风电大跃进式推进的批评和担忧。他说:“风电应该积极发展,但我觉得现在的舆论有些做法不太合适,它一味强调风电怎么好,说它的资源无穷无尽,说它的造价可以大大地下来,说得过热了。甚至说它的单位千瓦造价可以降到多少多少……实际上的情况不是这样”先生接着说,“单位千瓦的风电和单位千瓦的核电、煤电甚至水电根本不能比,它的一个千瓦不能抵一个千瓦用,风电的大量上网有很大的困难,不但成本高,而且是间断性的电能,大量阶段性的电能上网存在困难”先生继续说,“舆论上只讲它的优点,讲它的好处,不提存在的问题,对风电的开发没有什么好处,只有坏处。我们应该把风电的优点说清楚,但也要把它的问题摆出来,说透,而且找出解决问题的措施,包括国家应采取的政策,这才是对风电真正的爱护。”
    五年后的今天,我之所以想在此引用先生当时的这一大段话,只是想告诉大家:先生当时看得多全面、多透、多准啊!我国风电近几年的发展不确实栽了大跟头吗?
    那天采访结束后,先生在我带去的他的四卷本科幻小说之一《UFO的辩护律师》扉页上签名,又起身从办公桌后的书柜上取下一本《潘家铮院士文选》送我,并当即在扉页上题签:韩磊同志指正。潘家铮谨赠。2007.3.5。字不大,都是一笔一划的,很秀气。
    在中国科技界,潘先生以敢说真话而闻名。他的一个“段子”曾在科技界广泛流传:“对三峡工程贡献最大的是那些反对者。”这位在三峡工程的论证和建设过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人说,“正是反对者们的反复追问、疑问甚至是质问,逼着你把每个问题都弄得更清楚,才使方案一次比一次更理想、更完整。” 先生的话博得了广泛赞誉,称其“对反对意见不仅仅是容忍,更有海纳百川的包容”。
    以我对先生的了解,我深知,这样的话,也只有潘先生说得出来。只有拥有像他那样的阅历、智慧和胸襟的人,才说得出来。
    上面说的是先生的科学品格,下面想谈谈我对先生的第二个印象:文人情怀。
    潘先生的老领导、老同事钱正英在评论潘家铮时说:“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他本来应当成为一位文学家的。”熟悉潘先生的人都知道:这确是知人之论。
    在我的眼里,先生性情的底子是文人。他身上有浓重的文人气息。水电行业以外的人知道先生,除了他的两院院士身份之外,知道得第二多的,大概是他的科幻小说。许多读者知道,潘家铮不仅是一位国内外知名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位热心于科幻创作的作家,是中国唯一一位院士科幻作家。
    先生的科幻小说构思巧妙、大胆,科学性严密、人情味浓,文笔生动凝练,语言幽默调侃,选材和描写不落俗套。他的四卷本70万字的《潘家铮院士科幻作品选》获得过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优秀科普作品一等奖、首届全国图书奖提名奖等多个全国性奖项。北师大教授、著名科幻学者吴岩评价说:“作为学术职衔最高的科幻作家,短短10年间发表了近百万字的作品,难能可贵。”
    2007年采访先生的那段时间,我在家里埋头苦读先生的《一千年前的谋杀案》等科幻篇目,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捧着先生的《偷脑的贼》,也经常读得哈哈大笑。
    作诗填词也是先生的业余爱好之一。我读到的先生的诗词作品不多,但水平很高,很多都称得上是上品。这里恭录先生一首咏三峡工程的七律:功过争论已化烟,终看神力换山川。遥传紫电三千里,长息洪波十万年。锦绣库区辞旧貌,雨云巫峡展新颜。莫从蜗壳窥人世,改革高潮浪接天。
    熟悉水电的人,懂诗的人,应该可以看出,这诗写得多有味!
    然而,科幻小说和诗词其实都还不是先生的最爱。在2007年3月的那次采访中,在我问到先生的业余爱好时,先生告诉我:“我不抽烟,也不喝酒,也不讲究饮食,衣服也是穿得邋邋遢遢,很少看电影,电视也看得不多,体育也不爱好,写诗什么的实际上也不是我的真正爱好。我真正的爱好只有一个,就是读书,我总觉得一卷在手,就可万虑皆消。”
    “一卷在手,万虑皆消。”这不是真正的文人、书生么?!当然,这些还都是先生文人情怀的浅表性东西。如果你读了先生的杂文、政论之后,你一定会发现,潘先生身上有浓重的老派士人的色彩。他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爱得有多么深沉!在先生的文字里,我不仅看到了微笑、恬适、睿智与清醒,还看到了充溢于文字间的孤独、痛楚、愤慨和难言之苦。因此,我自认为部分读懂了先生,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先生。
    2001年下半年,先生有感于时事,写了一篇《我们需要再反一次党八股》的小文,只有短短的二三千字。让人诧异的是,此文连投多家报、刊,竟然无人敢登。一气之下,时任政协委员的先生在2002年3月的全国政协九届五次会议上应邀发言时,全文宣读了自己的这篇小文章,竟然引起轰动。后来,以敢言著称的《炎黄春秋》在2002年第11期发表了此文,给了先生些许安慰。我是后来在先生送我的《潘家铮院士文选》里读到这篇文章的,说实话,文章写得真好!从这件小事上,我读出了先生的文人气、书生气。有所爱,有所恨,有担当,有风骨,了不起!
    最后谈一谈我眼中先生的君子风范。
    所谓一滴水里见太阳,我这里只谈一件跟我有关的事情。
    李锐老部长是潘先生的老领导、老同事,他们相识于建设新安江水利枢纽工程时期,那是六十年前的50年代。李锐是1917年生人,长潘先生10岁。李锐在50年代中期作水电建设总局局长的时候,潘先生只是新安江水利工程某一方面的专业技术负责人,年龄、地位差别不小。但两个人的共同特点是有才华,有抱负,想干一番事业。英雄惺惺相惜。李锐很欣赏潘先生的技术才能和文学素养,潘先生也非常崇拜李锐其人。但自80年代中期以后,潘先生和李锐之间出现了一些分歧。在一些问题上,李锐对潘先生颇有微词,潘先生对李锐的个别言论也有不同的看法,以致于裂痕越来越大,终致不相往来。
    但李锐和潘先生都不愧为君子。即便是在两人不相往来的日子里,彼此对对方也都有非常客观、公正的评价。潘先生在90年代后期所写的《我所知道的李锐》一文中称赞李锐“确实是个豪杰”。先生写到:“李锐的名字和中国的水电事业是铸在一起的,他不愧是开辟水电前途的头号元勋”,“我始终很崇拜这位老领导”,“在思想上我确实是他的忠实信徒与崇拜者。”
    李锐其人才华横溢,自视也高。但2007年我结识潘先生之前,在与李锐老部长的交往中,在谈到潘先生时,老部长除在某些方面仍有微词之外,对潘先生的总体评价仍然很高。李老说:“潘家铮在技术上很厉害,确实是个好样的专家。”还说:“潘家铮文学功底很深,文笔很不错。这在专业技术干部当中是不多见的。”
    我在既熟悉了李锐老部长,又结识了潘先生之后,在准确获知了两人对对方的评价和认知程度后,经过一番穿针引线,促成了两位老人的“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2007年9月21日,潘先生亲自登门拜访李锐老部长,两位中国水电界的重量级元勋人物,又把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潘先生的司机刘洪先生,用相机把这个珍贵的瞬间变成了永恒。
    “君子和而不同”,大概说的就是李锐老部长和潘先生这样的人物吧!
    如果把中国科学界(当然也包括水电界)比作一座广袤的大森林的话,那么潘先生的去世就像其中一棵参天大树轰然倒下。
    泰山其颓乎,哲人其萎乎?潘先生在85岁上去世了,一颗智慧的头脑停止了思想,一个伟岸的身影走进了中国水电史。他的生与死,都会成为时间的标本,被夹在历史的书页里。
    没有谁能逃脱死亡。五十年、七十年抑或一百年对人的生命来说长短悬殊,但在历史的长河里不过一瞬。永远不灭的,是人的功业、思想和灵魂。泰山苍苍,江水茫茫,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谨以此文,送别敬爱的潘家铮先生。
    (作者系《水利水电工程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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