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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要做防洪堤?
2017/7/27 9:19:11    新闻来源:大崔说事 公众号

近日,朋友圈疯传一篇文章——《我们为什么非要做五十年一遇的防洪堤呢?》,是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教授俞孔坚教授于2014年在"一席"栏目上的演讲词。

俞教授提出:防洪堤"裹掉了大自然的那双脚",没有任何用处,反而造成水患越来越严重。"我们应该拆掉防洪堤,让河流恢复自然的状态。"

作为长期从事水利工作的大崔,对于这样一种声音被广为传播,笔者认为还是有必要和俞教授探讨一番。俞教授提出的关于城市生态修复的思路,确实很超前,很有见地,但他对于防洪排涝方面的有些观点和提出的措施,并不适合目前我国城市发展的实际情况。

 

为什么人类喜欢沿河而居

沿河而居是人类生存发展的最优选择。

首先是生存,从人类生存角度来看,除了空气之外,最为重要的就是粮食和水。农业时代,沿河地带地形平缓,土地肥沃,取水方便利于灌溉生产粮食,河流两岸更利于人类生存

其次是发展,人类社会的发展,最为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交通,而沿河地带的地形平缓,适于筑路,加之河流本身的航运功能,河流两岸的土地更适于人类发展。

所以,在河流两岸大规模聚集,是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全世界大多城市的形成,都离不开河流。而远离河流的山区、干旱地区,则不适于人类居住。




 

 

土地红利 VS 洪灾损失

河流在带给人类财富的同时,也会给临河而居的人类带来一定的洪水威胁。由于洪灾大小和时间的不确定性,临河而居的人类经常受到洪灾的侵扰。

远离河流,居住到地势高的山坡或山顶,当然也可以免除水患,但远离了河流,也就远离了肥沃平缓的土地,远离了便捷的交通,远离了珍贵的水资源,人们承受的代价,远远比偶尔遭受洪水的代价更大。这是一个矛盾,人类在利用土地和躲避洪灾之间,慢慢寻求一个平衡的关系。


堤防是解决矛盾的最简单手段

     在这种艰难的矛盾中,随着人类技术的提高,堤防逐渐出现了,修建堤防可以使人类既能享受河流带来优质土地,也能降低临河居住所遭受的洪水威胁。可以说,堤防对于人类城市的发展来说,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堤防,也就没有今天大多数都市的繁荣。直至今日,河道堤防仍然保护着大量的人口和城市、乡村。

而随着社会发展,大量的基础设施建设,使得地理环境对人类生存发展的重要性逐渐降低。我们可以通过建造水库或者用水泵提水,可以在山上修路修桥建房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不再单纯地依赖交通,而是通讯。所以,河流两岸土地对人类的重要性,正在逐渐下降。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人类文明发达到完全不需要河流两岸的土地时,我们把堤防拆掉,让河流完全自由地奔流,洪水肆虐,也未尝不可。但在现阶段,人类可利用土地仍然非常紧张,我们仍然需要尽可能地采用最经济的治水手段来保护百姓的安危。


发达国家都让河流自然流淌吗?

有人说,我们国家现在富裕了,可以向发达国家学习,让河流恢复自然状态。其实,这是对发达国家的一些误解,发达国家的乡村人口稀少,可以不对河流进行束缚,而对于其大型城市(比如下面列举的城市)来说,人口密集度高,同样不会有那么大的空间给河流"自然流淌"。(当然由于气候原因,欧洲大部分城市的暴雨很小,河流洪水不大,堤防也就不那么明显罢了。)

另外,即使同意俞教授的观点,从现实角度来讲,俞教授提出的"拆掉防洪堤","将河道变成生态廊道系统"也是完全不可行的。因为一般来说河堤是政府划定的河道范围的界限,很多城镇的河堤之外,都已经建成了繁华的都市区,这些楼房,这些建筑都是公民的合法财产,请问哪家政府有魄力将这些城市建成区全部拆掉?以将其变为所谓的"生态廊道",请问哪家政府掏得起这笔补偿款?

其实,人们观念的提升,经济越来越发达,关于河流治理目前的趋势和大方向,逐渐向"生态友好"转变,堤防不仅仅是防洪,还有承担景观,绿化的功能,但是,笔者认为,防洪安全永远应该放在第一位。

 "我们为什么非要做五十年一遇的防洪堤,五百年一遇的防洪堤呢?"

因为我们还需要生存,还需要发展。我们的土地,尤其是河流两岸大量的城市,需要堤防的保护。

最后需要补充一点,如果从狭隘的行业利益或者个人利益考虑,俞教授的观点和思路最符合大崔所在的水利部门利益,因为拆除防洪堤后,河道遇洪水自然漫溢,河道范围成倍增大——按照体制内人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惯例,作为水行政主管部门,权利寻租的空间肯定会变大。大崔作为从业者,也能从中分一杯羹。所以认为我是为了行业利益说话的,你们可以洗洗睡了。 

下面逐条谈(da)谈(lian)俞教授的演讲内容,攻击性较强,或许有些极端,仅供过瘾。

——"丰产的稻田……我们不认为它是美的,到了城里以后,我们把这样的田平掉了,种上了光鲜的草坪,灌溉施肥,一平米草坪每年要灌一吨的水才能把它养活,我们认为这是美的。"

有意无意地隐去对自己论点不利的证据,强调草坪的耗水的缺点而不谈他方案的代价。

城市绿化植物选择,是要综合考虑土壤覆盖作用、建设周期、耗水量、管理成本等等因素,草坪最大的优势就是覆土能力和建设周期。至于俞教授提出的稻子,不知道俞教授有没有了解过一平米的稻田要用多少水呢?草坪可以一年365天紧密地盖在土地上,稻子呢?                                               

——"再看看我们乡下的田园,果实累累的桃子、梅子、梨子,但我们认为那是乡下的,一到城里我们都连根拔掉了。公园里种的都是这些树,都只开花不结果"

无论是什么工程,都应该考虑工程产生的效益,这个效益,根据工程的任务是不一样的。公园里种树(绿化工程)的目的是产生景观效益,而不是生产效益,所以绿化效果最好的物种效益最大,而果树之类的经济作物由于自身的特点绝大多数并不适合担任这个角色。这就好比我们养宠物,肯定不会以宠物的肉好不好吃作为参考条件。


——"我们的鱼也是这样。我们农民养的鱼不是美的,河里的鱼不是美的。我们家里养的鱼都是中国特产的金鱼。金鱼实际上是最丑的,头是畸形的,腰是畸形的,尾巴是没有力气的"

同上,城市人养鱼的目的是观赏,鱼塘里养的鱼才是用来吃的。

——"我们对待土地、对待江河也是如此,用的是小脚这种畸形的审美态度和价值观。你看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大小江河,从这儿走出去五百米,你去看看我们黄浦江就是这样的。五百年一遇的防洪堤,一千年一遇的防洪堤,把大江大河全部裹上水泥,用无度的水利工程来试图防范我们的水患。但是你发现了吗,我们的水患越来越严重,每年都会犯洪水,因为裹掉了大自然的那双脚,我们的大江大河自己都不能调节雨涝,不能调节雨洪。" 

建设堤防等于"裹掉了大自然的那双脚"这句话充满了感性和诗意,却是一句不当类比。

建设项目的论证,不应该谈情感,而是权衡利弊。对于建设堤防或者其他的水利工程,我们讨论建不建,建多高,都是从利弊的角度来分析的,对社会的益处,资金的利用效率,对环境的影响……都会作为参照指标来权衡,设计师做方案,政府做决策,不会用这么感性的思维来思考。

"我们的水患越来越严重。"——与事实不符。我不知道俞教授说这个话的根据是什么。事实上,随着我国防洪体系的不断完善,无论是从"人"还是"钱"的角度,我国的水患都是呈下降趋势。下面两个图是我国历年因灾死亡人数和洪灾经济损失占GDP比例,随着我国防洪工程的投入和救灾系统的进步,无论是死亡人数还是经济损失占比,大趋势都是逐年降低的。

 

" 这是我曾经看过的河流。但在我一个月之后去看,已经变成了这样的河流,中国现在没有一条江河是完整的。(下图)

——这是不 折 不 扣 的 造 谣:上下两张图完全不是同一个地方。上图是典型的山区型河道,下图是平原丘陵型河道。

俞教授的目的是表示河道治理完成后,美丽的树林变成了光秃的混凝土,这里俞教授采用了高超的技巧——移花接木,两张图放在一起表示人类对环境的破坏。但实际上,上图的河流位于山区,本身洪水不大,两岸也没有居民,本就不需要花钱修建防洪工程。

如果说上一条"水患越来越严重"可能俞教授一种感性的印象,不符合事实,无意中说错了。那么这种找两条河的图片,说是前后一个月的对比,这种移花接木,只能说明俞教授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刻意地捏造和撒谎。作为一个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国家千人计划专家,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是不是有点不应该?


"中国有成千上万的河流,中国把上千亿的人民币投入到治理所谓这样的河道,所谓的水利工程,所谓的防洪,所谓的美化,河道里头没有生物,没有自我调节能力。而中国的降雨、水资源非常短缺,只有世界水资源的7%不到,但我们一下雨就把河里的水全部排掉,以至于整个中国的华北平原地下水每年下降一米。"

 错误1:天然河槽的容量是很小的,修建堤防的不利因素是缩窄行洪断面,增加洪水传播的速度,但对洪水的资源化作用极小,不修堤防也无法增大调节能力。调节能力只有水库、湖泊、湿地才能起作用。

错误2:中国的水资源短缺,主要是时空分布不均,而不是一直都缺,汛期是不缺的,降雨都集中在汛期,怎么能把汛期河道里的水都留住?

错误3:乱赋因果,华北平原的地下水位下降主要是地下水开采的原因,洪水泛滥当然可以回补地下水,但这两个问题孰轻孰重,应该是很明显的吧?另外,降雨排不掉的结果,看看今年的武汉就知道了。

"我们现在所有的城市都在惊恐,下完暴雨城市都淹掉了,恨不得把所有雨水一下完,当夜的水都要把它排干,所以我们的管道修得很粗很大,大家都在抱怨,城市被雨水淹掉是因为管道不够粗,所以政府投入巨大的资金,把水泥管道越做越粗,还安装上水泵,一下完雨水泵赶紧抽水,赶紧排掉。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同时也毁掉了自然的大脚。自然的调节系统没有了,就像一个人进了医院,靠输液、靠人工设施来维持心脏跳动,所以你看到我们的涝灾越来越严重。2012年北京暴雨致死77个人,长沙一个女大学生被水管吸到地下去,这样的事每年都发生。 "

城市本身就是人类的高度聚集,就不可能是一个自然系统,让城市变成自然调节系统的方法,就是把这个城市搬走。

全世界各国各个城市排涝都是管道河道自排+泵站强排的模式,而俞教授却说城市的排水设施"毁掉了自然的大脚",用一个意外事件来说明排水系统完全没必要,我想问问俞博士家里为什么要安马桶和下水道?难道拎粪桶倒到河里不应该是最自然的生存方式吗?

"我们的水却越来越脏,中国75%的地表水都受到了污染,这些水在二三十年前都是非常好的肥料,农民会把它当成宝贝,但到了今天,我们却把它当成污水排掉,或者修建昂贵的污水处理厂,似乎要把它处理干净,但结果污水却越来越多。"

事实错误:污染的河水不能当肥料,且不说污染物和肥料完全不是一类物质,河水的污染物浓度才多少?用河水施肥首先就把作物淹死了,这段简直就是个笑话。

"原来都是油菜花、蚕豆,现在都变成了紫叶小檗,金叶黄杨,无用,但是我们把它当成美丽,并耗去了大量的财力和人力来维持这种美丽。我们整个城市都在追求一种畸形的美,就像裹了脚一样。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耗掉了世界50%的水泥、30%的钢材和30%的煤炭,用来毁掉我们健康的双脚,以至于我们的地下水年年下降,我们一共就600多个城市,现在有400个城市缺水。"

乱赋因果,"追求畸形的美"并不会造成地下水位下降。用水泥、钢材煤炭也不会。

"我们需要一场革命,这场革命我把它叫做大脚革命,从我们自己开始,改变我们的审美观,改变我们的价值观。我们第一个要改变的就是对待水的态度,与洪水为友。"

你想与洪水为友可以,别拉上我。


"这是我跟我的学生做了一个研究,结果表明,即使我们把所有防洪堤、所有大坝全部都炸掉,洪水能够淹掉的国土面积才0.8%,极端情况下才淹掉6.2%。也就是说,中国防洪防了几千年,抗洪抗了几千年,实际上只为了0.8%的国土。我想问,这值得吗,为什么要打这样一场永远不可能胜利的战争呢?所以认识到这个问题以后,我们就需要行动,砸掉这样的钢筋水泥。"

很希望能看到俞博士的相关研究成果。0.8%和6.2%这个数字很有意义,但令我们可怕的是俞教授对于0.8%的国土淹没面积的轻描淡写。我们多少大城市都是在河流的两岸发展起来的,请问俞大教授,这些城市,把沿河大堤都炸掉,让这些地方被洪水淹掉是不是没太大关系?

俞教授在之前一直谈感性的东西而不谈数据,这里突然开始利用数据理性分析了,可惜的是"文人思维"的他只能用一个简单的数字来描述。您只看到了淹没面积,却看不到这个数字下面是多少个城市,多少的百姓,多少家庭财产。

我们来看看下面我国的洪水风险等级图,洪水严重威胁区,都是我们最富裕的地区,按照俞教授的意思,我们可以放弃这些地区了,大家集体搬迁到青藏高原算了。

 作为一个洪水风险研究,来自全中国排名第一的高等学府——北京大学的研究,在最终只得出一个淹没面积,而完全没有评估洪灾损失,笔者觉得很不可理解。或者说,研究确实做了损失评估,只是拿出来说的话不利于您的观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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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中大量篇幅讲解他们承接的景观项目】

……

这个就不吐槽了,人家前面铺垫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宣(guang)传(gao)这个么?

"回归我今天要讲的主题,……我今天要讲的就是回归土地,野草可以是美的,稻田可以是美的,大脚可以是美丽的,我们的土地需要来这么一场深刻的革命,这场革命实际上是继五四之后一场真正的、深刻的革命,它是倡导一种新的文化,一种白话,一种回归大地的诗歌。"

引起笔者反感,促使笔者撰写本篇文章的原因就是这里,俞教授为了推销其海绵城市理念(这并没有错),两次提到了"革命",提出将目前的防洪工程不计代价的"全部炸掉",并将其美化成"回归大地的诗歌",而支持其论点的一些论据,不仅仅有作为外行的无知谬误,还有刻意的隐瞒和谎言。

这与俞教授这样极高的身份完全不符,与"一席"这样著名的知识分享栏目完全不符。不过俞教授将自己的"大脚革命"比喻成"五四运动",倒是有点贴切,可能对"五四"历史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人教版历史课本上吧。

俞教授,尽管您所描述的美好景象我们也很期待,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成为现实,尽管您对于海绵城市的论述拓宽了我们的视野,尽管您对景观设计方面的成就无人能及,但是俞教授,就目前的社会现状,您就设计您的公园,请别妄自菲薄,来对防洪指手画脚,搞景观,无非就是花点钱,但防洪,都是一条条人命。



社会决策,浪漫主义要不得

最后再说点感想:

我想谈的是"理工科思维"和"文人思维"。

任何一个人,在公众面前倡导"一场彻底地革命"之时,我们都要对其非常警惕和慎重,无论是在什么领域。因为,这是一种典型的"文人思维",这是种非理性的思维方式,就是为了心目中自认为美好的东西,不计一切代价地去实施,没有弹性——其实多数情况下,是因为他们把世界想的太简单,他们意识不到将要付出的代价。

这种浪漫主义至上的"文人思维"模式,用于个人的行为选择,无可厚非,但如果用于公共政策决策,那就是极为危险的。去年台湾某些公民团体在抗议核电时打出了"用爱发电"的标语——他们并没有想到可以替代的方案,也不谈代价,就是非理性地,单纯地反对,最终造成电力紧张,无电可用。

台湾反对核电团体的"用爱发电"标语

我们大陆也是一样,一些所谓的"绿色环保组织"打着环保的名义,反对水电,核电的清洁能源,却又面对着煤电造成的雾霾痛心疾首。

而"理工科思维"对自己决策的信心没有那么强,他们能认识到社会的复杂性,多元性,不确定性,主张探索和试验,小心翼翼 "摸着石头过河",随着现状逐渐修正原有策略,总是谈利弊,谈取舍,谈方案比选,最优解……这类人总是被冠以懦夫、不作为、效率低下、懒政的恶名。

但是请想想,过去的四十年来,我们国家之所以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不正是一点一滴的改进,采用理工科的思维来完成社会的进步吗? 

文章的结尾,放一张黄河大堤的图片。堤防,无时无刻不在保护着我们的亿万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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