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驻英前公使衔参赞周小明

 
　　"这就像婚礼请柬已经发出，有的客人已在路上，突然婚礼主办方宣布，婚礼要推迟……谁都没想到，让人措手不及。"
 
　　9月18日，回忆起7月28日听闻英国政府宣布要对欣克利角C核电项目（Hinkley Point C，以下简称HPC）重新审核那一刻，周小明说。当时距离中法双方举行签字仪式仅剩十几个小时。
 
　　在英国担任中国驻英大使馆公使衔参赞、经商参处负责人的五年里，周小明经历了HPC项目的前期到谈判落实的重要阶段。尽管2014年底离任英国，但他对该项目的进展一直非常关注，并与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有约，等到这个项目尘埃落定之时，可以说说其中一些故事。
 
　　9月15日，中国人正在享受中秋佳节，意外收到来自特雷莎·梅政府的礼物：英国宣布对HPC项目放行。
 
　　中国常驻日内瓦联合国代表团副代表周小明随后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披露了这桩牵动了中、法、英三国首脑的欧洲最大工程幕后繁复且惊心动魄的谈判决策过程。
 
　　基于英国新政府对核电投资新增的附加条件，展望中国在英参与核电投资未来，周小明也并未盲目乐观。他认为，关键在于，英国政府对中国核电(6.770, 0.13, 1.96%)企业能否与法国、日本等西方核电企业一视同仁，在未来的国家安全审查当中，运用同样的标准，而不是区别对待。
 
　　并非首次尝试
 
　　记者：HPC项目一波三折，现在终于尘埃落定，这是中国核电企业首次在发达国家市场亮相，在此之前，中国核电企业是否有过其它尝试的经历？
 
　　周小明：实际上，HPC不是中国核电企业在英国核电市场的第一次尝试。
 
　　早在2010年9月，中广核副总经理郑东山就率团考察英国市场，寻找商机。半年后，一家叫地平线（Horizon）的公司在英国挂牌出售。因为德国政府宣布放弃核能，地平线的母公司德国公用事业(2232.570, 8.95, 0.40%)企业Eon和莱茵集团（RWE）决定放弃继续开发英国市场。地平线拥有两个新核电站场址及100多人的工程师团队，原本雄心勃勃准备在英国市场大干一番，由于母公司的原因遭到抛售。
 
　　核电站新厂址属战略资源，英国全国当时只有八个。中国广东核电集团和中国国家核电技术公司闻风而动，分别与国外公司组成竞标团队。中广核同法国电力、法国阿海珐组成了竞标团队，国核技则与日本东芝、美国西屋联合。第三个团队则由日本日立和美国通用组成，这样形成了三方争霸的局面。但是离投标截止期最后一周，两家中国公司先后宣布退出。日立财团最后以不到6亿英镑得到了这块肥肉。
 
　　就这样，中国核电进军英国市场失去了很好的一次机会。如果竞标成功，拿到地平线，就拥有两个场址。
 
　　2013年2月，英国核电市场发生了一件大事：英国公司Centrica宣布退出核电市场。它在与法国电力的合资公司中持有20%股份。开发HPC项目的这部分资金一下子没了着落。这时候，法电找到中广核，希望中广核参与HPC项目的投资。这两家公司此前已有三十多年的良好合作历史，双方一拍即合。与此同时英国政府也主动同中广核接触，询问是否对参与该项目感兴趣。
 
　　中广核以前瞻性的战略眼光和敏锐的市场嗅觉，抓住了这次机会。2013年4月，中广核接受法电和英国政府的邀请，又踏上了英国国土，开始对该项目进行前期研究。
 
　　记者：英国政府为什么会主动邀请中广核参与进来？
 
　　周小明：一是资金，二是核电项目管理经验。应该说，中广核的项目管理经验远比资金更重要。英国人最大的考虑是利用中国这几十年新建核电站的经验，保证新建核电项目按期完工，并把成本控制在预算内。中国近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建新核电站，核电项目管理经验非常丰富，也培养了一大批核电建设人才。这是现今法国比不了的。英国更是二十多年未建新核电站，人才经验奇缺。
 
　　法国核电业在欧洲有两个采用第三代法国技术EPR的在建项目，进展均大大落后于施工计划，其中法国北部的弗拉明维尔项目迄今已延期六年，超预算70亿欧元；另一个在芬兰的项目也延期已十年，超预算50亿，还拖垮了法国阿海珐集团，以至于需要法国政府出面重组，将核电资产转给法电接手。
 
　　中广核在广东台山的核电项目，也是采用EPR技术，但施工进度与计划持平，建设成本也只有一半。
 
　　目前英国电力供应的1/5来自核电，到2030年，全国8座核反应堆七个将退役，必须有新的能源供应衔接。因此英国政府很希望中广核参与，未来考虑采用中方技术，也是为了更好地避免新建核电站技术过多集中在拥有多数场址的法电一家手里。
 
　　记者：HPC项目当初怎么会和另外两个新核电项目塞兹韦尔C（SZC）和布拉德韦尔B（BRB）捆绑在一起谈判？
 
　　周小明：按照中广核最初设想，以法电的合作不限于HPC这个项目，而是希望通过这个项目，在另一个项目的合作中，由中方控股，主导开发。双方在此框架下，艰苦谈判一年多，几近达成一致。
 
　　2014年5月，法电突然变卦，提出到第三个项目才由中方主导开发，致使谈判一度陷入僵局。不过，最终谈判在冻结了两个多月后又重新启动。
 
　　英国政府一直支持鼓励中国核电企业参与
 
　　记者：为什么中法之间的协议拖了这么久才签署，其间还经历了哪些谈判的困难和波折？在中法间的谈判中，英国政府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周小明：尽管商业谈判曲折繁复，但英国政府一直支持鼓励中国核电企业参与英国核电建设。
 
　　2013年9月，英国能源和气候变化大臣对中国进行了十天访问，明确认可中广核与法电合作开发英国核电市场的路径选择，并希望中广核在HPC项目中扮演更加积极的角色，为该项目的预算和工程管理做出贡献。
 
　　他还明确表示，中国核电企业在未来的英国新建核电站中可以控股，主导开发，并成为核电运营商。
 
　　随后在北京召开的中英第五次财金对话中，两国把开展核电合作纳入对话。中国能源局与英国能源与气候变化部签署了两国开展民用核电合作的谅解备忘录。时任财相奥斯本还专程前往台山核电基地参观，见证了中广核与法电签署关于在英国核电投资的非约束性意向协议。他也表示支持中广核在未来其它新建核电项目中扮演主导角色。
 
　　2013年底，时任英国首相的卡梅伦访华，在北京也明确表示英国政府欢迎中广核在未来主导一个新场址的核电项目开发。
 
　　2014年6月李克强访英期间，两国签署了《民用核能合作联合声明》，举行了中英第一届能源对话。
 
　　2015年10月，习近平主席访英期间，在中英联合记者招待会上，卡梅伦宣布，中英就核电投资达成协议。
 
　　此后，中广核与法电的商业谈判逐步进入尾声。
 
　　但是，法国电力自身对HPC的投资决策迟迟不能做出。一方面法电陷入资金困境，另一方面法电董事会里反对该项目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三年多的谈判中险象丛生，但中广核一直目标非常明确、路线图清晰，最终等到花开。
 
　　第三个项目中国核企将主导
 
　　记者：你怎么看英国新一届政府从喊停HPC项目到批准该项目对于中英新阶段关系的影响及意义？在你看来，为什么英国政府会对参与重要基础设施建设的外国投资新增法律框架？这些特别安排对于中资在接下来的核电合资项目，包括参与未来在英基础建设投资是否会造成新的阻碍？
 
　　周小明：特雷莎·梅政府7月底喊停HPC项目使不少人感到非常突然。一是引发外界关切新一届政府对华态度究竟怎么样，是否跟前任相比对华态度有很大差别？二是这件事引起大家对英国的投资政策和投资环境延续性的质疑。
 
　　审查主要针对三个问题：一是经济性，是否合算；二是核电站建设技术本身的问题；三是中国参与该项目是否会对英国国家安全可能造成的影响。最后看重点主要是针对第三个问题。
 
　　今后对所有核电项目，英政府都要参股，对于关键性基础设施项目要审查。此前英国只有三个领域的外国投资需要审查，一是军工，二是媒体（主要是为保证媒体拥有者不要过度集中形成垄断），三是金融业，是2008年金融风暴后加入的。
 
　　关键基础设施是新增的第四项。
 
　　从正面意义来看，批准HPC项目发出了积极信号，使得中国工商界对英国投资的信心得以保持。
 
　　新规定对英国未来核电计划的作用还不确定，这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观察。对中国核电企业参与英国核电建设，反对之声从未停止过，主要是从政治方面和能源安全考虑，对中国持有怀疑和偏见。
 

　　我要说的是，关键在于，对中国核电企业，能否与法国、日本等西方核电企业一视同仁，在国家安全审查当中，运用同样的标准，而不是区别对待。如果能这样，就不太可能节外生枝。
 
　　记者：对于中国核电走出去，本项目也具有标志性的价值，经此一役，未来中国核电进入欧洲市场会更顺畅吗？
 
　　周小明：HPC项目的开发，用的是法国的技术，是法国人在主导，中国企业只是配角。中国核企要真正展示自身技术实力，是在第三个项目上——如果能按照目前协议推进，中国将主导这个项目的开发、运营，并采用中国的自主技术。
 
　　但HPC项目仍有两个重要意义：首先，这个项目标志着中、法、英三国在英国核电市场长期合作拉开了序幕，这三个项目的实施周期长达几十年。
 
　　其次，标志着中国核电在发达国家舞台首次亮相。我们的核电在发展中国家已经开始使用，但在发达国家还是第一次。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广核是中国核电走向西方市场的"开路先锋"。先熟悉市场、熟悉规则，然后由配角变为主角。这也是非常重要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