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金沙江中游阿海鱼类增殖站孵化车间。
胡学萃/摄
中国能源报:您是否认同金沙江干流鱼类资源濒临"崩溃"这样的说法?
危起伟:崩溃,是老百姓的说法,不太好形容鱼类资源的变化。按我们的理解,鱼类资源可以说枯竭,保护鱼类物种区域性绝迹和鱼类群落资源量的减少。长江的鱼类420多种,除了少数是咸水的,近380种是淡水的。从资源量来看,上个世纪50-60年代的统计是很丰富的,现在大概只有原来的1/10。
长江(曾经是)淡水渔业的摇篮。以四大家鱼为例,历史上鱼苗发生量以百亿计,现在只剩几亿,中上游在10亿以下。珍稀特有鱼类比如中华鲟,上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捕可到的中华鲟每年在500尾左右,现在平均不到50尾。中华鲟幼鱼的量就更少了,长江口在上个世纪80年代是万尾级的,现在仅几十尾级。另外确实有一些物种看不见了,例如(分布在金沙江下游和长江干支流的)白鲟,被认为是淡水中体长最长的鱼类,在金沙江下游产卵繁殖,我们最后发现的一尾白鲟是2002年1月24日,在宜宾南溪县误捕获得,其全长3.52米、体重重400多斤,到现在已经12多年了再也没有见到。再比如鲥鱼,历史上分布在(富春江)、赣江(鄱阳湖入湖主要河流)以及珠江西江,在广东因每年三月份上溯到西江产卵,所以广东顺德、中山那一带又管鲥鱼叫"三来"。鲥鱼在70年代至90年代初有几百只上千吨,到现在已经有20年没发现,可以说鲥鱼已经基本绝迹了。
金沙江的鱼类资源,比如金沙江中游的圆口铜鱼,现在修了"一库八级",在金沙江中游、下游的产卵场没有了。雅砻江也是100多公里一个水库,现在也够呛。因为水电开发形成水库,从流水到缓水,可能有的在水库里面可以生存,有的就不能了。
中国能源报:修大坝会不会直接导致鱼类资源的灭绝?
危起伟:有些种类确实没有了,因为大坝阻隔回不去。比如大马哈鱼或三文鱼,欧洲和北美在修了大坝之后上不去。如果不做鱼道,坝下产卵条件又不行,那整条河里的鱼就没有了,比如美洲的鲥鱼(我们叫西鲱)。但不能说建大坝直接导致物种灭绝,因为物种可能不是只在这条河里存在,可能在很多地方有分布,只能说导致在这条河里的种群绝迹了。我国的例子就是上面说到的富春江鲥鱼种群是由于新安江水电站(目前称新安江水库为千岛湖)的建设导致该种群绝迹的。再比如鲟鱼,属于洄游性的鱼类,原苏联(俄罗斯)伏尔加河里有多种鲟鱼,因修坝也濒临灭绝了。尽管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例如增殖放流站、坝上修鱼道,但还是不行。
修水电站会导致河里的自然种群消失,最主要的破坏力量,就是鱼类不能完成基本的生活史。影响鱼类完成生活史的就是"三场一通道":产卵场、育肥场、越冬场,洄游通道。以四大家鱼为例,即使现在能够繁殖鱼苗,但是它们需要浅水滩索饵,现在长江两岸浅水滩已经很少见了。每一种鱼都有不同的生活史特性,有的鱼对产卵要求比较独特,比如有的需要洪峰漂起来需要感知水的自然涨落过程。这些都是本能性的,独特的条件和过程是必须的。育肥场所也很重要,整个长江两岸,基本上没有自然江滩了,都是石头护岸,江滩岸边消落区被水泥石头占领了,没有饵料生物,条件破坏了。
葛洲坝、三峡建成之后,很多激流险滩没有了,四大家鱼的几个产卵场范围面积也大部分缩小了。中华鲟在长江上游及金沙江下游原来有20多个产卵场,现在只在葛洲坝下一处不及3公里的范围的产卵场。此外,三峡大坝和金沙江梯级电站蓄水之后,水温季节变化明显滞后。例如,中华鲟产卵须在15.3℃—20.3℃之间,18℃—19℃最好。原来长江宜昌段水温在10月就能下降到19℃,11月到16℃,12月到15℃。现在同期,10月份有23℃,11月21℃,12月才到19℃。三峡蓄水后,高温下不来,水温"季节"推后近2个月。鱼类的性成熟和自然繁殖就像农作物成熟一样,是有季节性的,受光周期控制的。例如中华鲟,水温在20.3℃以上就不能刺激到它的性腺和荷尔蒙分泌,就没办法产卵,鱼类不能自然产卵了自然种群就会灭绝!去年向家坝、溪洛渡水电站陆续蓄水,秋天水温又高了1度多,今年中华鲟就一直没有产卵,中华鲟自然种群延续前途未卜!
"增殖放流不是万能钥匙"
中国能源报:目前的增殖放流措施凑效吗?
危起伟:增殖放流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提高渔业产量,二是补充野生种群资源的不足以保存自然种群不至于绝迹。珍稀特有鱼类,本来科学评估就不够,又缺乏长期跟踪,目前的增殖放流很难达到预期效果。从2006年国务院颁布《中国水生生物资源养护行动纲要》之后,从2008年开始财政部每年批准资金3-4亿元投入到水生生物增殖放流。因为是农业部牵头,所以多是从渔业渔民方面考虑的。如果是做生态的科学评估,除了技术力量和手段以外,很多配套的系列措施都要跟进,例如科学的跟踪监测。
增殖放流不是万能钥匙,它只是一个补充性临时性的措施。如果是为了提高渔业产量,也要加强管理,比如定期的禁渔,否则一边放一边捞也是徒劳。但如果是为了增加或补偿鱼类自然种群,也不应该向没有繁殖栖息地(产卵场)的水库中放流。如果河流中开发了梯级水电站,也应该为河流性鱼类保留部分河段作为流水性栖息地,可在这些地方加大放流或作为专门的流域放流地。这样看来,目前的增殖放流具有盲目性。
中国能源报:目前在电站建设过程中采用的叠梁门分层取水措施呢?
危起伟:叠梁门分层取水,我国还处初级阶段,目前提供的数据也不太多。比如四大家鱼,需要的水温在18℃以上繁殖,有没有准确的数据表现出明显增加,我没见过正式发表的科学论文。
中国能源报:保护鱼类资源您认为还要做哪些工作?
危起伟:一是转变利用方式。我们是要捕来吃,还是捕来养?我国的鱼种本是天然的,天然的种质资源来补充养殖,尽管四大家鱼能做到人工繁殖,但种质资源还是需要天然的补充,如果都是用家养的做亲本的来源,遗传多样性被单一化了,物种就会退化。
其次就是要加强管理。在长江捕鱼有人管,但是在长江钓鱼没人管,所以我们呼吁长江禁渔,或者限定一定的捕捞区域,捞起来养殖,严厉打击非法的捕捞活动。在我们国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水里的东西没有陆上的东西管得好,没有引起足够的认识和重视。以鱼类为例,虽然我们有《渔业法》,但它是从产业角度、保障蛋白质供给的角度考虑的。《野生动物保护法》虽然规定了,水里的归农业部管理、岸上的归林业部管理。但农业部主管粮食安全,属于生产型部门,保护作为其一项职能,并不是其核心业务职能,因此在机构设置人员编制经费投入等方面都缺乏应有的重视。
"应该从整个流域考虑,
增殖放流与保护区相结合"
中国能源报:从大环境上讲,开发水电是不是应该?
危起伟:水电比火电重要,水电肯定是应该建的。现在金沙江的开发都在狭窄的V型河谷,兼顾水生生态的保护,是不是一定要把所有的水头都利用完了?为了不让鱼类灭绝,是不是可以留出200-300公里不建水电站?现在金沙江基本上成了库头加库尾,中游还有金沙、银江,地方又插了一杠子。建了大坝以后,能做的就尽量做鱼道。
中国能源报:鱼道在我国,从葛洲坝之后就没有再考虑了。
危起伟:长江的鱼类,游泳能力不强的如鲤鱼、鲢鱼,上个世纪60-70年代,建的很少,技术也薄弱;游泳能力强的如鲑鱼、鲱鱼,讨论也是担心找不到口子,即使建了也游不过去。第二个考虑的问题是,过去了以后干什么。从狭窄型的河道上溯到大水库之后,动辄400-600公里范围,没有什么流速,进去了之后会晕头转向,找到方向都是个问题。所以我们说,一要保证鱼过去之后有栖息地,特别是产卵场;第二个就是上去了怎么下来,这又是一个技术难题。
现在环保部的倾向,就是建水电站必须投入环保措施,比如增殖放流和建鱼道。如果上面没有栖息地,建鱼道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高山峡谷地区的水库,规定在坝址附近必须做增殖放流站,是很困难的。现在就是逼着做,高价钱也要做,结果变成水库渔业了,不是为天然保种的目的。钱倒是投了很多,我们就是觉得应该把这些钱集中起来,从整个流域来考虑,将增殖放流站与保护区河段相结合,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保护。再就是搞生态补偿调动积极性,长江赤水河划为保护区之后,航道整治都没法做,抱怨也很多。